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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追忆80年代】我们代表《这一代》专访王蒙

李培禹 新三届 2020-08-25

——兼忆人大新闻系

      创办《大学生》二三事

 

李培禹

 

1979年2月,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成立了一个学生社团,名字就叫“大学生社”。起因是我和杨大明都是北京二中的毕业生,考入人大新闻系后,报到那一天就互相认出来了。那时我俩都已有作品在报刊上发表,属于典型的“文学青年”。大明的诗在《北京文艺》发表后还曾得到著名诗人张志民的称赞。


当时,同学中的文学氛围很浓,我们就商量成立个文学社吧。结果,一呼“百”应,我俩身边立刻聚拢来十几位参与者。那时候,这群青年学生的热情、兴奋劲,可想而知。由于我比大明大几岁,就被推举为召集人——社头了。现在回想起来,24岁的我还真有点“头儿”的水平:大学生社成员中,于晓东、饶立华两位同学是中共党员,于是我把他们推为“党的领导”,尤其是晓东的名字,干脆被“党”代替了(40年后同学聚会,大家还一致称呼他党)。


大学时期的李培禹。


事无巨细,我们开会讨论选题、印刷、发行等问题时,都会最后问于晓东一句:“党认为可行吗?”所以,我们从未脱离过党的领导。不知出于什么考虑,我们在编辑出版《大学生》杂志时,我“高风亮节”,强行把杨小兵同学安在了“主编”的位子上,逼着“杨掌柜”出头露面、操心受累。


我还把班里的美女吴迺陶、王玉玲、李宁等几位同学紧紧团结进社里,男女搭配,干活不累。班里的刘扬、范蔚萱、张亚、杨新、马常青、张纯、马在新、祁林等一干才子们,都不用扬鞭自奋蹄,各司其职。曾因参与“四五运动”入过狱的英雄张伟光,以亲身经历创作的短篇小说《碧血丹心》,打动了所有编辑们,作了《大学生》第一期的头条……



人大新闻系78级学生刊物《大学生》。


《大学生》就这样问世了。德高望重的成仿吾校长为我们题写了刊名,学校的校刊做了报道,直接推动了其他系的学生社团的成立和发展。


我们的《大学生》社团坚持了一年多,开展了不少有意义的活动,先后出版了3期杂志,每本卖两毛钱,印数也就几十本吧,却在当时的人大校园构成一定的影响。


武汉大学中文系77级的张安东,也是从北京二中考上大学的,我和他熟悉,于是我们接到了武大中文系编辑出版的《珞珈山》,并一致决定加入“这一代”大学生文学期刊联盟。


《这一代》筹备会代表在北大合影。


1979年7月暑假的一天,我来到北京大学,代表人大学生刊物《大学生》,参加了《这一代》第一次筹备会议。此后,我们全力支持《这一代》,当那本残缺的杂志终于出版后,《大学生》作为联盟成员,毫不犹豫地接下了包销1000册的任务。许多同学把《这一代》摆在学生食堂门口,很快就卖得差不多了。


为了扩大它的影响,我们决定到王府井街头去叫卖。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,我们几个同学用自行车驮着这本已被禁的刊物,来到了北京最繁华的王府井大街,选中了街口最显眼的邮局报刊亭,叫卖起来。好像没有遇到原来设想的困难,邮局的职工也没有出面干预,刊物顺利卖光了。我们的“财务”王玉玲同学尽快地把钱汇给了武大的《珞珈山》,指望这钱能为出版第二期添点力量。


《这一代》大学生文学期刊联盟


为了支持《这一代》,北京的几家高校学生刊物决定一起去采访作家王蒙。一是想争取得到王蒙的支持,二是为第二期刊物提供一篇有分量的专访稿件。我先找到在北京一所中学当语文老师的王蒙的姐姐王洒,王老师很支持,在她的帮助下,我一个人先去见了王蒙,定好了采访时间、地点。


我翻了当年的笔记本,日期是1979年10月11日的下午。北京大学中文系来的是王小平、黄蓓佳,他们代表《早晨》;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来的是徐晓、桂青山,他们代表《初航》;北京广播学院新闻系来的是徐永青,他代表的是《秋实》;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来的是我和杨小兵,代表的是《大学生》。我们7个人加上主人,使那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房间有点“爆满”,可能是采访者超员,那天没有见到崔瑞芳夫人。我们围着王蒙问答不断,气氛热烈,时而笑声飞出了窗外……



《这一代》第一期目录。


一直到傍晚,天色暗了,大家还意犹未尽。王蒙对《这一代》表示了明确支持,他还开玩笑地说:“现在我们国家青年的标准,跟肝炎转氨酶指标一样,提高了。我45岁了,还是青年嘛。”我们不约而同地说:“欢迎您参加我们这一代。”笑声中,王蒙连声回答:“好,我也是你们这一代的。我是‘青年’啊!”


后来,我受大家委托,执笔完成了一篇专访,题目是《美,永远不会绝灭》。此文以“本刊记者”的署名,发在我们的《大学生》第三期上。由于大家知道的原因,它未能出现在《这一代》上。后来我特意去王蒙老师家说明情况,他建议把稿子拿给南京的《青春》。我抄写下杂志社的地址,写上“编辑同志收”,直接寄了过去。很快,《青春》全文刊出了。


《这一代》第一期主要作者,不少当今知名人士。


以上是我参与创办《大学生》以及与《这一代》关联的零星记忆,仅供研究者参阅吧。


以下是那篇35年前专访王蒙的稿件,还有人愿意读到它吗?



美,永远不会绝灭


——记作家王蒙与文学青年的一次畅谈

 


“人,歌曲,爱情,你竟是这样软弱的么?

……我只有一个信念,我想,一个给予人们那么多的歌者,一个如他这样真正来自人民、来自大河和土地的艺术家,本人也一定是强大而富有的。任何人间的折磨,都不可能挫败他。”

 

这是王蒙在新近发表的短篇小说《歌神》中写下的,也是这位21岁时因写《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》赢得了在人民心目中的地位,而因此也惨遭厄运、经历了20多年艰难磨折的作家特有思想感情的真实写照。最近,经党中央批准,王蒙和刘宾雁、刘绍棠等青年作家的重大错案已彻底平反,45岁的王蒙,终于回到了北京。


年轻时的王蒙夫妻合影。


王蒙是带着歌声回来的:自1978年5月,人们在《人民文学》上,重又惊喜地看到《队长、书记,野猫和半截筷子的故事》作者——王蒙的名字,被剥夺了发表作品权利十几年之久的青年作家,便一发而不可收:《最宝贵的》(在1978年短篇小说评选中获奖)、《光明》、《难忘难记》等十几个短篇接连发表,长篇小说《青春万岁》修改出版,一部中篇《布礼》已经在《当代》发表,另一部几十万字的长篇业已脱稿……王蒙最近在想些什么,做些什么呢?在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召开前夕,我们访问了他。


刚刚参加了文代会报告草案讨论的王蒙,在他暂居的北京市文联招待所一间10平方米的房间里,热情地接待了我们。多年大动乱的凄风苦雨,没有能够毁灭他。看上去,他身体结实,精力充沛,大概是十几年戈壁滩生活的磨炼,一双戴着黑框近视镜的眼睛,更闪烁着坚毅而深邃的目光。


著名作家王蒙。


他说:“我很高兴和青年在一起,和你们一块聊聊。我在新疆农村待了十几年,显得‘老赶’了。”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,拘谨的气氛一扫而光。围着王蒙日夜疾书的、也是屋里唯一能摊开稿纸的写字台,北大和北师大中文系、人大和广播学院新闻系的7名学生,兴奋地坐在两张错开的单人床上,气氛热烈而活跃。


王蒙首先谈起了新中国成立初期,新中国的第一代青年的沸腾生活。看得出,他对那时光明而欣欣向荣的生活,怀有深深的爱恋。他说:“那时,我们是多么热爱祖国啊!认为从此再也没有阴影了,一切都是光明、都是胜利的了。”接着,他谈到了1957年,一些青年作家的遭遇。


知名作家、编辑徐晓,现居北京。


王蒙显得有点激动地说:“我真不理解,那么多大人物都争着起来批刘绍棠,值得吗?那时刘绍棠才多大?21岁。一方面是太‘抬举’了刘绍棠,另一方面太降低那些大人物的身份了。”王蒙说到了1956年召开的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,与会的1000多名青年作者,一般都是二三十岁,有的还不满20岁,竟有70%被打成右派。比较活跃的都成了右派。王蒙说:“那阵子,赏你一顶右派帽子,真比发个布票、粮票还省事儿。领粮票、布票,你还得盖个戳儿呢,是不是?”


北大的王小平(她向王蒙“声明”,自己不是那个被赶走的王小平)绘声绘色地问:“那你,当时被打成右派,是不是觉得不理解,好像挨了一闷棍呢?”


王蒙略微沉吟了一下,说:“当时是不理解,不可能理解呀!不过要说当时怎么想的,你们可就失望了。我们那时没有张志新那样高的水平。心情很痛苦,尤其是成了社会主义的敌人,感觉到真是自己错了,拼命也得想通:这是党对我的最大关怀呀、最大挽救呀什么的,要不然的话,越走越远,最后就变成铁托啦!”


著名作家王蒙。


大家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
有个同学问:“当时,伟大领袖不是保了你吗?怎么还被打成右派呢?”王蒙想了一下说:“有些外国记者也问这个,这是个问题。可……我又问谁去啊?比如电影《创业》,毛主席批示了,肯定了可以上演。江青照样把张天民叫去臭骂了一顿,你有什么辙?你还敢写信吗?写了是不是能转到?即使转到了,第一次批示支持你,第二次……”


话题转到了王蒙的创作道路上。他说:“我的第一部作品是《青春万岁》,这一点和许多作家不一样,一上来就写了长篇。中国青年出版社准备出书,但后来形势急转而下,这部稿子就压下来了。真没想到,这本书的问世,竟要经历20多年的‘悠久历史’。写了这部长篇后,还零星地写了《小豆儿》、《春节》、《冬雨》,这些都在《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》前后。”



著名作家王蒙。


王蒙见有的同学不相信《青春万岁》就是他的第一部作品,而一定要问出在此之前还发表过什么时,他笑了:“我给《北京日报》写过一篇通讯,关于暑期学生生活的。我觉得写得挺得意的,可发表出来,只剩下两行。当时稿费还挺高,两行给了八毛钱。”


等我们止住乐,王蒙说,1957年后,我就去郊区劳动了。直到1962年,局势有些“松动”,我才又能发表一点,像《夜雨》、《眼睛》。《眼睛》那篇还可以。这马上就到了“千万不要忘记”的时候,“基本路线”制定了。要说也真怪,党中央没有任何文件,国家也没有规定摘帽右派的东西不准发表,嗨——,各个刊物都自觉不给你发了。有的编辑还挺客气,说你的作品很好,但限于篇幅……不是嫌长吗?我写短的,可还是不用。这时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……


知名作家黄蓓佳,现居南京。


从那时起,一直到1978年,十几年不能发表作品,对于一个热爱人民、热爱生活的作家来说,痛苦莫过于此了。但是,人民是祖国的人民,祖国是人民的祖国!王蒙在痛苦中思索着,他没有绝望,他要写!1964年,王蒙把一篇论文寄给了一家文艺刊物,没有任何音讯。


稿子寄丢了?没有,在编辑部。编辑们是多么懂得王蒙的心啊!他们拿着凝聚着受了重伤的青年作家心血和希望的稿子,在争取着……可是,随着“史无前例”的到来,这家杂志也被迫停刊了。岁月流逝,人事变迁,真是天翻地覆!在边远的伊犁农村,靠发给的生活费,度着“断线风筝”似生活的王蒙,哪里还记得起这篇稿子呢!15年过去了。一天,一卷印刷品飞越千里,寄到了王蒙手里。打开一看,竟是十几年前的那篇稿子发表了!


王蒙眼里闪着睿智而兴奋的光芒,他怀着诗人一样的激情说:“只要有人类,美,是永远不会绝灭的!从表面上看,真善美是软弱的,和暴力相比,美是不设防的,是没有还手之力的。但是,美深深地扎根于人民心中,人类对歌声的追求,永远不会绝灭。我写《歌神》就是要说明这个意思。契诃夫写了《美的毁灭》,我也写了,但我更多地写美的胜利,美的力量!”


退休后的杨小兵,现居北京。


谈到文艺界“歌德”与“缺德”的讨论时,王蒙说,多少年来,似乎可以摸到点规律,就是有些人在风向一变的时候,争着当“左”派。往往是:你花五年工夫,含辛茹苦地写一部长篇,我用15天写1万字的批判文章,而且越往死里批越好,批判文章一发,不但我比你高得多,你还得进劳改队。这就是所谓“姚文元道路”。科学家也一样,你15年搞一个课题,我15年什么也不干,专搜集你的表现,到头来,我能当你这个研究所的书记。


我们热烈地讨论起文学的特性。王蒙说,文学是研究人的,它应该完成政治学、哲学、经济学、历史学等所不能完成的任务,它主要是揭示人的感情,人的心理。因此,文艺民主很重要,可以说没有民主就没有真正的文学。这个国家比较民主,人民才有可能通过自己的知识分子,表达各方面的感受。如果文学成了御用文学,也就没什么希望了。


文学创作要更多地集中到写人上,如果一部小说就是要说明一个政治上的问题,何不去写论文?像《人民日报》上李洪林的文章,既充分又全面,逻辑性强,人们也有兴趣看,写小说解答问题的人无论如何也赶不上李洪林。你们都看了茹志鹃的《草原的小路》吧?为什么感人?就是因为她不光停留在政治现象,更多地写了人的感情、人的命运。现在有些办文学刊物的人不懂得这一点,他们其实是用编《新华月报》的方法来办文学期刊。



刊登此次专访的《青春》杂志版面。


当谈到《难忘难记》、《悠悠寸草心》这两篇小说时,王蒙同意一个同学的分析,他说,反特权、反官僚主义是社会主义文学的一个重要课题,但写好却不容易。我们不应该把它漫画化,而应该看作一个活人,给他以辩护权。我最近接到一封南京读者的来信,他先承认《悠悠寸草心》感人,然后把我大骂了一顿,信中说:我真不明白最后一段为什么那么写?什么用意?你敢在《上海文学》上回答我吗?谅你也不敢!看来,70年代的王蒙已经不是50年代的王蒙了。


        王蒙征询了我们的意见后说,要改革——也可以说是改良,要点点滴滴、切切实实地做出努力,想在一个早上消灭官僚主义和特权思想是不可能的。中国需要安定,再不能搞“不断革命”、“二次革命”了。我最后一段的意思就是要写出老百姓处处体谅你(注:指小说中描写的沾染官僚主义作风的领导干部),对你们仍抱有希望。我觉得这样写,对那些人是更好的鞭笞。


王蒙与夫人晚年留影。


我们请作家谈谈文学创作的手法,王蒙谦逊地说:“我们一起讨论。”他说,现在在日本和美国等国家,文学分两种:一种叫“纯文学”,一种叫“通俗文学”。一般的出版商,两种都经营。光搞“纯文学”,赔本儿;光搞“通俗文学”,又被别人瞧不起。我也有“二元论”的想法,《歌神》就试图在这些方面做些尝试,是按着“纯文学”去写的。作为短篇小说,大概有三种形式:按事物发展(写时可倒叙、插叙);按叙述的方便写;第三种可以说是“意识流”的手法,从心理活动的角度写。


我最近写了一篇比较“洋”的,给《光明日报》了,不知他们用不用(注:即《夜的眼》,《光明日报》已发表),也许有些人感到莫名其妙,可能会有人劝我:“王蒙走上邪路啦!”我是想试一试,在创作方法上多做一点探索。我们真正总结创作经验的还很少,老是“春风又绿江南岸”的“绿”字用得怎么妙之类。一篇好的评论,应该使读者、作者,尤其是作者,看后一下子跳起来:“哎呀,真说到点子上啦!”一个同学插话说,胡采评王汶石的小说就很有独到的地方。王蒙点头:“是,胡采行。”


本文作者李培禹,现居北京。


暮色降临了,我们分别把各校的学生文艺刊物送给作家。王蒙拿出纸笔,要我们一一留下名字,并告诉了我们他将定居的新地址。徐晓和黄蓓佳两个姑娘诚恳地说:“希望得到您经常的指导。”王蒙微笑着说:“我们互相帮助。现在我们国家青年的标准,跟肝炎转氨酶指标一样,提高了。我45岁了,还是青年嘛。”


我们不约而同地说:“欢迎您参加我们这一代。”笑声中,王蒙连声回答:“好,我也是你们这一代的。我是‘青年’啊!”



(此文原载1980年2月《青春》)

 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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